人類的智慧必須以邪惡的災難為基礎,只有愈絕望、愈悲哀,才愈智慧,智慧的代價未免太大了!……

人 類的行為裡,有一種叫作「無動機的惡念」(Motiveless malignity),那是毫無來由的突然心生邪惡,是講不出道理的憎恨怨毒。就小的而言,它是惡意的傲慢,官僚習性,以及敵對式的歹念和挑剔的起點:就 大的而言,它則是邪惡、仇恨、設計陷害,以及嚴重災難的根源。

浪漫主義大詩人裡,思想境界最高的當推柯立芝(Samuel T. Coleridge, 1772-1834),他神學及哲學皆造詣極深,寫過許多經典長詩,都碰觸到了「無動機的惡念」這個課題,其中又以長達六百多行的《老舟子詠》堪稱代表。

這首詩在講一個水手的旅遊故事。他們的船出發向南,在赤道時遇到狂風,被吹到千浬之遙,上帝也遺棄的冰洋。在束手待斃之際,突然有隻象徵吉兆的信天翁到 來,船隻遂得慶生還。信天翁也留在船上與水手們為伴,但那個水手卻毫無來由的用十字弓把信天翁射死。最先幾天並沒任何事情發生,其他水手也不以為意,甚至 還認為殺得好。接著,天譴發生了,其他水手把信天翁的屍體圍在他的脖子上,作為他罪惡的標記。但這並不能阻止厄運的一再降臨,最後全船的人都死光,只有那 個水手獨存,他在懺悔裡得救,逢人即述說他所經歷的故事。這首詩就是在說他有次對多位參加婚宴的青年講述自己的經歷。他是劫餘之人,也是災難的最後見證。

柯立芝的這首詩,有許多不同觀點的解釋。其中的一種,就是根據基督──摩尼教的善惡二元論,認為它是「無動機的惡念」。那個水手把吉祥鳥信天翁射死,他有 任何理由嗎?沒有。他可以從殺死信天翁裡得到任何利益嗎?也沒有。惡念在剎那間毫無來由的出現,它是一切邪惡的終極本質,它來去無蹤,難以理解,無法阻 擋。它只會造成自己和別人的重大災難。那個老水手背負著災難的悔恨,用他的餘生流浪各地,述說著這個故事。那是他的贖罪修行,詩裡曰:

此後,在不確定的時刻,
那巨大的痛苦又重新開始煎熬:
除非我那恐怖至極的故事被述說出來,
我的內心將不停止的燃燒。

而老水手這種罪惡與災難的故事,除了對他自己是永遠的煎熬外,聽了這故事的人則是:

他離去,有如受到了至大的驚嚇,
並產生一種絕望之感受:
成了一個更悲哀但也更智慧的人,
在翌日清晨醒來之後。

柯立芝的這首詩,用字遣詞擅於強調對比及統一,當人們聽了那個罪惡的可怕故事,成了「更悲哀但也更智慧的人」。人類的智慧必須以邪惡的災難為基礎,只有愈絕望、愈悲哀,才愈智慧,智慧的代價未免太大了!

【2008/12/25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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