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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李維菁
台大農經系畢業、台大新聞研究所碩士。長期投入當代藝術觀察與評論寫作,著有《程式不當藝世代18》、《台灣當代美術大系──商品與消費》、《名家文物鑑藏》、《我是這樣想的──蔡國強》等,小說集《我是許涼涼》獲台北書展文學大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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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派約會之必要

帶我出門,用老派的方式約我,在我拒絕你兩次之後,第三次我會點頭。
不要MSN敲我,不要臉書留言,禁止用What’s App臨時問我等下是否有空。
你要打電話給我,問我在三天之後的週末是否有約,是不是可以見面。
你要向老派的紳士那樣,穿上襯衫,把鬍子刮乾淨,穿上灰色的開襟毛衣還有帆船鞋,到我家來接我。把你的鉚釘皮衣丟掉,一輩子不要穿它。不要用麝香或柑橘或任何氣味的古龍水,我想聞到你剛洗過澡的香皂以及洗髮精。因為幾個小時之後,我要就著那味道上床入睡。
我要燒掉我的破洞牛仔褲,穿上托高的胸罩與勒緊腰肢的束腹,換上翻領衫,將長袖摺成七分,穿上天藍與白色小點點的圓裙,芭蕾平底鞋,綁高我的馬尾,挽著你的手,我們出門。
如果你騎偉士牌,請載我去遊樂場,如果你開車來,停在路邊,我不愛。
我們要先看電影,汽水與甜筒。
我們不玩籃球遊戲機,如果真愛上了,下次你鬥牛的時候,我會坐在場邊,手支著大腿托腮,默默地看著你。
我們去晚餐,我們不要美式餐廳的嘻哈擁擠,也也不要昂貴餐廳的做作排場,我們去家庭餐廳,旁邊坐著爸媽帶著小孩,我們傻傻地看著對方微笑,幻想著樸素優雅的未來。
記得把你的哀鳳關掉,不要在我面前簡訊,也不要在我從化妝室走出來前檢查臉書打卡。你只能,專注地,看著我跟我說話想著我。
我們要散步,我們要走很長很長的路。
約莫半個台北那樣長,約莫九十三個紅綠燈那樣久的手牽手。
我們要不涉核心相親相愛,走整個城市。
只有在散步的時候我們真正的談話,老派的談話。
你爸媽都喊你什麼?弟弟。
你的祕密都藏在哪裡?鞋盒。
裡頭有什麼?棒球、兩張美鈔以及書刊。
你寫日記嗎?偶而。
你養狗嗎?瞇魯。
你喜歡的電影是什麼?諾曼第登陸。
你喜歡的女明星是誰?費雯麗。
你初戀什麼時候?十五。
你寫情書嗎?很久沒有。
你字好看嗎?我寫信給你。
你有祕密基地嗎?我不能告訴你,有一天,會帶你去。
我笑了但沒說好。
你可以問我同樣的問題,但不能問我有沒有暗戀過誰,我會撒謊。這是禮儀。
我們走路的時候要不停說話,紅燈停下便隨著節奏沉默,鬆鬆又黏黏地看彼此。
每次過馬路,我們要幻想眼前的斑馬線,白色橫紋成為彩色的。
紅、橙、黃、綠、藍、靛、紫,一條條鋪開。
踩過它們,我們就跨過了一條彩虹。
過完它,我們到達彩虹彼端。
一道,又一道。簡直像金凱利那樣在屋簷上舞蹈。
我們如此相愛,乃至於渾然不覺剛剛行經命案現場,沒聽見消防車催命趕往大火,無視高樓因肉麻崩垮,雲梯上工人摔了下來,路邊孩童吐出了雞絲湯麵,月球因嫉妒而戳瞎了眼睛。
送我回家。在家門口我們不想放開對方,但我們今晚因為相愛而懂得狡猾,老派的。
不,寶貝,我們今天不接吻。

物質的美好

池塘邊,他遞出小便當盒,要我打開,裡頭是炸蝦。
他說,蝦子買的時候比較大條,不知道為什麼炸了以後,縮水似地。
黃金小蝦子彎彎曲曲地躺滿盒子。他一早起床上市場買蝦子,在廚房裡頭裹粉,親手炸。
我瞅著他,然後問,怎麼,你不會餵我嗎?
這是我收過的唯一情人節禮物。
人送你什麼禮物,多反映他自己的價值觀。不久以後,他也要我用食物表達我的在乎。他堅持要我下廚煮菜,難吃也沒關係。
換我端出的小盒子,裡頭是紅黃相間的甜椒炒牛肉。
他吃到一半,我實在看不下去,搶過小盒子阻止。肉太老了,太鹹了,別吃了。他面無表情說,還行。然後吃完了。
想想我收過的禮物好少,左手一隻就數完了。
我收過一首歌。
對方拿起吉他,要我坐在對面。
我有禮貌地掛著笑。他中斷三次,忘了下面,吉他彈錯。他中斷問,不好聽吧。我搖頭,很好的,你繼續。
事實上,旋律怪,詞很土。他走音嚴重,我也不太明白音痴為什麼想作曲當禮物,唯一可能是他沒發現自己是音痴。
唱完了他尷尬,說,我送你別的?
我點頭,開口要一瓶指甲油。
物質是很重要的。在物質上慷慨的人,在情感上未必大方。但物質上吝嗇的人,在情感上必然吝嗇。
心意光用嘴巴說,卻沒禮物,這種人絕對不可信。那感覺就像是懷念祖先,用心就好,何必掃墓祭祖。很重朋友,何必寫信電話或見面。總在夜裡懷念舊人,所以根本不需照片。
現實是不去掃墓你三年都不會想起列祖列宗。不連絡見面,卻說是好友,這種話是做直銷的愛講。不翻照片,你不追悔曾辜負過誰。
人沒有那樣高尚。形式很重要。
所有藝術史的演進就是物質與形式的一再革命與突破。以詩為例,因為既有的語言表達方式再也不能表達內心激切的感情了,因此打破了現有的形式,打碎 了慣例,創造新的語言型態,滿足那份亟欲溝通的渴望。視覺藝術的進程也出自物質形式的一再變革,因為對這世界的看法新穎充沛,必須創造新的物質組合,形式 到位,精神的進步相隨,前衛因此誕生。
愛情也是,必然飽含某種創造性的欲望。將心意轉化成某種印記,對過往賦予重要性與象徵性。物質是虛幻情意的穩固支點,物質與精神從來不站在對立面,而是彼此的救贖。
這不是拜金戀物,我真正明白物質的美好。
我身邊就有這樣的人,每天說思念,跟你談傅柯,卻連一杯美式咖啡的錢都不願替你付。還有長髮瀟灑男,你從家裡帶出兩顆大水梨,他吃完他手上的,還指著要你手上的那顆。你聽到他說,你家反正比較有錢,你常吃。
一個習慣掠奪或支配不屬於自己物質的人,必然貪婪無義。
當我摩搓喀什米爾披肩,感受到頸項之間的細緻柔滑,我總覺得,情人不死也會跑,物質與回憶會天長地久。
物質不滅定律,可情感無常。
很多年後,我一上捷運就看到他。心漏跳了一拍我本能轉身背對,然後我覺得蠢,頭低低趕緊避走到另一個車廂。我又忍不住從遠遠偷看。他雙腳夾著購物袋,閉眼打盹,我放心了,那代表他剛剛沒看到我以及我的蠢樣。
那個炸蝦給我的男孩,老一點,蓄鬍子了,現在不知是誰的父親與丈夫。但仍然明朗穩重,還是我當初一見鍾情的那張側臉。
遲鈍而飽滿的什麼東西在我裡面發作。
廣播到站,他以前總在這裡陪我下車。我抬起頭,想看他最後一眼。
他突然睜開眼,與我四目對視。
我驚叫出聲,往外疾衝。我對遲遲不能放手的憤怒難消,對已經放下的,那股護持的溫柔又強大到連自己都吃驚。
軟軟的,漲漲的,我在喘息中也才驚覺,過去了,都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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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老派約會就升起我的興趣,找到相關書籍介紹一看深得我心,

或許我的血液中充滿著舊式情懷,對於速食訊息的世代感到侷促,

我也會用這樣的方式來進行,也希望能被這樣的方式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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