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聯合報╱朱宥勳(2006第三屆短篇小說特別獎)】

探訪作家‧感動筆記之2/界線那邊的奸細 朱宥勳訪胡淑雯

胡淑雯(右)、朱宥勳午後在克立瑪咖啡廳,談小說、寫作、閱讀。 圖/本報記者侯永全攝影

找到一條界線,然後滲透過去,彷彿某種奸細。

對我來說,這就是胡淑雯的《哀豔是童年》。

朱宥勳(2006第三屆短篇小說特別獎) 非報系
就 在去年,我協助辦理清大的文學獎,邀請胡淑雯評審小說。寫散文的朋友對我說:是嘛,我也覺得她是小說家。寫小說的朋友卻問我:她寫的不是散文嗎?他們還各 有理由,一說《哀》裡傷害與救贖奇詭相生,實在很難相信那些事情真實發生過;一說《哀》情感刻寫徹骨,若是虛構未免也痛癢得太真切。而在我終於有機會與作 家對坐於咖啡館的下午,我直接請她裁示,她只笑一笑:「我能夠確切回答出來的問題,都跟文體無關。」

我突然覺得自己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當有人從界線的那邊匿蹤而來,我竟然不懂得欣賞那混淆難辨的化妝,而像個無趣的入境審查官一樣低頭檢視毫不重要的身分證。

於是我有些慌張、唐突地,開始說起我自己。我是在2007年讀到這本書的,非常喜歡。我當時剛從高中進入大學,意外地栽入社會學理論之中,一點一點練習批 判思考、學術論證的寫作格式。因此讀《哀》的時候感到十分享受,既有文學帶來的感性衝擊,又能讀出當中關於性別、階級、族群……的知性批判。我有些不好意 思地說:「接下來兩年,我開始困在一種衝突裡……」我發現要求直截了當、因果分明的論述格式和點染暈渲、情感奔流的小說寫作格格不入。我好像變成兩個人, 壓制了這個才能寫另外一個。然後我又重讀了《哀》,再次驚異這兩種思緒完全在小說裡並行不悖,無論如何都有一種強大的情感在後面推著小說往前走,讓那些理 論的石塊順流而下。

胡淑雯重回《哀豔是童年》小說場景。 圖/胡淑雯提供
我說了這樣長長的一段,而且不是以問號結尾,漫無目的地拋擲了一大串話語,完全是個語無倫次的訪問者。

但她很順暢地接著談,彷彿體諒我還沒有辦法很完整地把話問出口。也許我想問的只是:「你怎麼做到的?」也許我還沒辦法決定這句話是否用驚嘆號結尾更符合我 的想法。她說了一個數字:「二十七歲,我記得非常清楚,就在二十七歲。」在此之前,她擔任過記者,也在著名的婦運團體「婦女新知」工作。在那段時間,她瘋 狂地讀著各種理論,因為工作的需要,也因為想要掌握大量的理論工具,「對,是工具。是為了利用才來獲取。」她說,那時候有很強烈的信念,不大能接受別人挑 戰它。

我忍不住輕輕說,對,我知道。

因為我,和我一起念社會學的朋友們,也都是這樣子的。我們相信正確的事,所以活得像專制君王。最麻煩的是,我們所相信的事情還真的都是對的,所以更加無可自拔地深陷進去。

她看著我,認真地說:「可是二十七歲之後,我開始發現我需要的一切必須在小說裡面才找得到。」

「這樣說也許有點粗魯,但我覺得:最好的理論也比不上小說。」

是的,我完全同意。就像我讀到〈界線〉才知道什麼是布迪厄說的「文化資本」,讀到〈摯敵〉才理解階級鬥爭還有馬克思所沒想像過的樣子;讀〈浮血貓〉裡的殊 殊知道:「她的每一寸肌膚……她分分毫毫的女人味,都有價格可供兌換。」才明瞭「物化」不止是一個人的身體被當成物件,而是連少女自己都知道自己是物件。 我靠〈野妓天晴〉來想像「現代性」如何壓制它(不,該說我們)所不敢承認的慾望,用〈與男友的前女友密談〉練習辯證法,我常常把標題裡面的「前」字念錯位 置,因為這篇小說裡誰在什麼位置都是同一個位置。

但小說還多出一種不置可否的超然性:錯的也是對的。對的還是對的。所以可能是錯的。

所以她說:「不是說我現在不相信那些信念。它們仍然還是對的。你可以明白我的意思嗎?」停頓一會兒:「啊,你自己是寫小說的,你應該明白。」

我明白。我認真地回答。

也許我一開始就不是帶著問題來到這裡的。這些話與思考,多多少少已在我自己的摸索之中浮現。然而我們之信任仰慕的作家,就是因為在她(他)的作品面前顯得 毫無遮蔽,那每一個字都像是徹底了解我們之後才寫下的,它甚至預先地進到了我們尚未涉足的靈魂荒野。每一次重讀,我就會發現新拓的疆域上已經有人站在那裡 了,或許是裝著新冷氣而來,不知道將要被自己的女兒狠狠傷害的計程車司機,或許是負心的那一個拓普。(是的,我們不能奢求自己總是站在主角那邊。)因為作 品永遠比我們更深,所以我們期待作家。而我幸運地成為坐在作家對面的人,像個奸細般隱匿地問:你也這樣覺得對不對?

我想像自己跨過界線來到這一邊。然後偷偷用鞋底磨著,磨著。

在這個下午,我們聊小說,暫時不管我即將要寫下的這篇筆記,不把那段時間當成一件工作,聊她喜歡的Toni Morrison、《慾望街車》,也聊我喜歡的郭松棻、Alice Munro。就像是在咖啡館裡面新認識一個喜愛文學的同好,有許多話想要和對方說,但更想聽對方一直說下去。她說最好的小說是命名,是給生活裡面那些無以 名之的狀態一個名字,我立刻開始想像有什麼狀態是我們這個世代的寫作者必須去指認出來的。她說現在關心的是在自己有能力處理的經驗範圍內,去挖掘得更深, 因為人不能在寫作裡假裝不是自己的東西,因為在這樣的深掘之中,會有更多出乎自身的東西冒現出來。我立刻想起那總是縈繞在當代小說寫作者心裡的詛咒,所謂 的「經驗匱乏者」……

這樣的聊天總會結束的,然後我會再退回自己的線內。但沒有關係,奸細的特權與榮耀本來就不是定居在外,而是從那一邊帶點什麼回來。

我想起最初聯絡的時候,她說:「不要叫我老師。我不是老師。」語氣簡直就是〈北妖傳說〉裡面那帥到不行的代課老師,小說裡,那老師「隨手一揮,就彷彿拍了全班四十幾人的肩膀」。她還說:「假如我值得妳們的尊敬,那也必須由我自己來贏取。」

請容許我向您致敬。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vneverz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